5月21日,82岁高龄的汪品先院士从“深海勇士号”载人舱走出。
5月21日,我国自主研制的4500米载人深潜器“深海勇士号”科考母船“探索一号”停泊在南海西沙海域。
5月21日,汪品先院士走过廊桥登上“深海勇士号”载人舱。
“南海深部计划”收官,高龄院士三次潜入南海,成果或将让人们重新认识南海
★对话动机
82岁的中科院院士汪品先,是我国自主研制的4500米载人深潜器“深海勇士号”上最年长的“乘客”。
5月11日至23日,我国自主研制“深海勇士号”载人深潜器在南海完成首航。其中的9天里,汪品先3次下潜到1400余米的深海,每次下潜观测采样时间都在8小时以上。
这次科考航次是国内迄今规模最大的南海基础研究项目“南海深部计划”的收官之作,致力于研究南海的形成、演变等基础研究,其成果有望让人们重新认识南海。
“82岁院士三次深潜南海”的新闻受到广泛关注,出乎汪品先意料之外。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件小事,完成了多年前和友人的一个约定。实际下潜中他做的比想象得要好,这让他非常高兴。
“我现在是倒计时的”
汪品先精神矍铄,说话时偶尔托腮思考,激动之处会作手势强调,还会耸肩表达一些无奈。
深潜航次5月11日起航、23日告捷,次日晚汪品先赶回上海,经过两天忙碌行程后,27日来到北京。当晚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,密集的行程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出痕迹。
“我现在是倒计时的。”汪品先笑着说。他将后面要做的事按重要性排队,最紧要的是先把“南海大计划”科研项目完成。
为了不被打扰,汪品先平时不用手机。他说自己什么都可以慷慨,唯独时间不能慷慨。
82岁仍活跃在科研一线,全球同行中已鲜见同龄人。汪品先在追赶逝去的时间,他的年龄是错位的,该做事情的时候时代原因让他做不成,该退的时候反而有条件做,“丢了好多年”。
他对研究的心情是迫切的。很多年来,深海科研只能依靠国外设备,现在终于有了国产的潜海条件。“说了那么多年深海,趁我现在还走得动,我自己当然要做。”
“被迫”每晚10点半前回家
汪品先是“南海深部计划”专家组组长和同济大学海洋地质国家重点实验室教授。他每天早上8点半进办公室,晚上11点回家。最近被夫人下了命令,把回家时间提前半个小时。“现在10点半之前必须从办公室回家,不然(夫人)脸色就不对了。”汪品先说着自己“甜蜜”的烦恼。
汪品先的夫人是植物学家孙湘君,两人从同学发展成情侣,后来北京、上海两地分居30年。“争”了很多年,孙湘君2000年最后“投降”,搬到上海。
如今,年过八旬的科研伉俪经常一起去学校办公室,分头工作。在办公室待的时间,比家里还要多。
谈深海下潜
我漫游仙境回来了
新京报:三次下潜都在什么位置?
汪品先:三次下潜深度都是1400米,在西沙的同一个海区,因为我是追同一个问题。
新京报:追什么问题?
汪品先:我要追一个海底生物群。原来以为深海的海底,裸露的岩石上面没有什么生物。结果我们这次下去,头一次就碰到“冷水珊瑚林”,真是像个树林一样。
新京报:您看到的冷水珊瑚林是什么样子?
汪品先:“冷水珊瑚林”是我起的名字。就和陆地上的园林一样,高大的竹珊瑚像树木,低矮的扇形珊瑚和海绵之类像灌木,而贴在海底的海绵、苔藓虫相当于草本植物。这些固着在海底的生物构成深海的“园林”,为游泳和爬行的海洋动物包括章鱼、海星之类提供了栖居地,就像陆地树林里有猴子有鸟一样。
新京报:为什么要去追这个问题?
汪品先:我觉得很有意思,我想研究这个生物群在什么地方有分布、有多少。
这次我们另外一个团队在南海的东部也看到了,所以我们很高兴。在1800米深的水域,南海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冷水珊瑚群,这是以前在南海没注意到的,以后还有很多研究的东西。
新京报:到了水下1400米,身体会有什么反应吗?
汪品先:深潜器里气压是保持正常的,氧气和二氧化碳都可以调控,环境跟陆地环境一样,三个人蹲在直径两米的“球”里面,身体没什么感觉。这跟蛙人不一样,不是一个真正的考验。
新京报:真正的考验是什么?
汪品先:我原本计划下去两次,结果发现问题没解决,又给我加了一次。三次下去收获就比较不错。
下去一次是很贵的,所以责任心会很重。我们去了8个科学家,一人平均1.5次,我多占了一点。
去年我查出一些病,到这个年龄都会有。但这次(下潜)我状态很好,有问题要追也很好,结果比我想象要好,回来后更自信了。
新京报:在1400米海底,您看到周围的环境是什么样?
汪品先:这就是我第一次出来时候说的,漫游仙境回来了。
海底冷泉生物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,这很有意思,生物群是浅海的动物搬下去的。这种生态系统,我们之前了解得非常少,但它们是地球系统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我在飞机上就喜欢想,假如我能走出舱,在白云上散步是什么感觉。在海底我也想,假如我能够出舱,哪怕弄个石头敲敲也很来劲。但这是不可能的,太空还有人可以行走,但深海是不可能的。
在水下有很多想象空间,是另外一个世界,简单说就是人类不认识的世界。
新京报:海底的生物是什么样的?
汪品先:海底生物都特别大,有些浅海才西瓜子这么大的虫,在海底就有巴掌这么大。
深海生物的生活习惯也不一样,很多很好玩。比如我们看见的海参都是趴着不动的,海底的海参是会游泳的。
谈“南海大计划”
对南海深部的认识应以中国人为主
新京报:这个航次算是“南海深部计划”的收官之作,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?
汪品先: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比较大的事情。2011年“南海深部计划”立项,我当时就说,点一把火炬,它会烧起来的。
新京报:为什么这么说?
汪品先:因为南海对中国太重要了,各个部门都愿意参与进来。“南海大计划”从2011年到现在,立了60个项目,其中51个都是重点项目,一共32个单位、700多人次参与,规模很大。
新京报:也就是说, “南海大计划”包含了各种综合科学?
汪品先:对,我们立项的时候叫做“南海深部过程演变”。“深部过程”是什么意思?就不是现在在采石油的那些地方,而是到南海中间一个菱形的4000多米的区域,底下是玄武岩。它形成了才有南海,我们就攻这个部分。
新京报:具体来讲,包括哪些研究学科?
汪品先:三个方面,一个是构造,南海的构造和南海的岩浆作用,可以比作是“骨头”;第二个部分是沉积和古海洋学,从南海的沉积物里恢复当时的海洋演变,我把它比作“肉”;第三个是生物地球化学过程,我把它比作“血”。
这三样东西做成一个麻雀,我就来研究这个麻雀的前生今世怎么运行。
新京报:“南海大计划”取得了哪些显著成绩?
汪品先:大计划中包括3个大洋钻探、3个深潜航次。我敢讲,这是中国海洋基础科学研究中到现在为止最大规模的。
我们明年春天计划开总结会,2019年“交账”出来是很漂亮的,它会改变我们对南海以往的看法,大概会成为世界上边缘海最好的研究计划之一。
我们把今年这个航次比作是跑道上最后一圈,所以我说我自己一定要下来。
新京报: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研究,“南海深部计划”最后会呈现给公众什么结果?
汪品先:我们希望拿出一个边缘海的产生演化和运行的典范来。世界75%的边缘海都在西太平洋,但我们了解很不够。
我们现在把南海作为一个切入点,最后我想向世界表明,南海深部的认识是中国人为主。之前都是外国人在做工作,但跟我们现在的规模不好比。
我们会有很多很漂亮的结果,信心很足。
新京报:“南海大计划”后续还有哪些工作要做?
汪品先:除了科学方面的工作,我们还准备做一些科普工作。
南海的科研成果完全可以介绍给老百姓。我们花了那么多钱,到底做出什么来了?这个是可以说清楚的。
谈科研一线
科学家只有在前线才会发现问题
新京报:现在很多年轻人也在做这个工作,为什么你自己还要亲自下潜?
汪品先:我们现在在建设硬件方面十分下功夫,但在软件上出现了问题。很多人当了学科带头人以后就不干第一线了,让学生去干。比如现在很多到海去采样的工作,都是打发学生去采的,科学家就坐在办公室里。
这跟国际上惯例是相反的。外国科学家也会有学生帮他做,但第一步的采样一定是自己带头做。
我这些年没有少批评人家,我觉得说了也没用,自己做一下是最好的。对于培养年轻人,我想用行动影响一些人。
新京报:亲自下潜,是不是您的研究经验也起到作用?
汪品先:对,我们本来计划要去看珊瑚礁的,结果去了以后,发现冷水珊瑚林,就改变了计划。
第一次发现之后,我让年轻人接着去过,但没有完成任务,我自己就得再下去。你自己不去,没有人替你做。包括我把这个课题提到此次航次的重大位置,只有科学家自己在船上,才敢这样。
新京报:所以这次下潜是想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影响别人?
汪品先:不是全为了这个才去做。最重要的是,我觉得我这个年龄是错了位的,该做事情的时候做不成,该退的时候反而可以做。
所以我现在在国际上很滑稽,跟我这样年龄的学者一般不出来。但我现在还在做,因为我丢了好多年。
我最好的年龄在搞革命,后来又没有条件和资金,只能跟外国人合作。现在有了条件,自己当然要做。说了那么多年深海,趁我现在还走得动,一定要去看看。
新京报:海洋科学发展方面,您还有什么担忧的问题?
汪品先:中国可能是世界上科技投入增长最快的国家。去年,我在国际会议上提出来,中国要做什么什么,国际上的反应很不一样,有的支持,有的不吭声。
我就希望中国的科研队伍真能够在国际上站住,这不光是科学问题,包括政治、外交问题等等。怎么做好这些事,这个才是难题。你说你自己去潜一次海,那又能怎么样?
新京报:您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海洋研究,几次南海科考是不是也见证了中国海洋科学的发展?
汪品先:确实反映了中国海洋科学在变化。上世纪70年代末,海南岛西边的莺歌海打南海第一口探井时,我在岸边为石油井做鉴定。1994年,我参与南海第一个古海洋学专题航次。1999年,担任首次南海大洋钻探的首席科学家。2005年,担任同济大学与法国合作举行的“马可·波罗”航海科考首席科学家。
那几次依靠的都是外国装备。而这一次,是我们自己造的装备,国产化率达到95%以上。
我的这些经历反映了中国海洋科学从弱到强,从封闭到开放,走向国际前沿的一个过程。而这次中国自己有手段能够去做国际水平的工作,所以就特别高兴。
新京报:您说过“海洋事业迎来了郑和下西洋600年以来的最好时机”,为什么这么说?
汪品先:我说这话其实是与中国的大陆文明和海洋文明有关。
我觉得东西方差异的一个重要内容,是东方文明是大陆文明,西方文明是海洋文明。直到15世纪分不出谁好谁坏,大家各自发展。16世纪之后,特别是中国到了18世纪以后,我们一下子醒过来。
大陆文明有很多好的方面,但是对于创造性的发展和个性解放是不利的。
我认为海洋文明有利于创新,现在我们从国家领导人到老百姓,海洋意识都更强了。
谈未来安排
要做的事按重要性排序,也许哪天就“跑掉了”
新京报:您身体状态这么好,平时锻炼身体吗?
汪品先:年轻时会长跑、游游泳,自行车骑得很多。有时候想到一个科学问题,我来劲了,在街上骑两个钟头。
新京报:现在还会骑车?
汪品先:我之前骑车上班,现在老伴不让我多骑车,叫我多走路,走路也重要。
我的生活方式比较简单,看不出休息和工作的差异。科学家如果对工作提不起兴趣,还是别干。你自己要有精神,在船上谁不吐啊,但讨论起问题来劲的话,这些都是小事情。这是我的优点,到现在我还是很投入的。
新京报:您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?
汪品先:我现在是倒计时的,后面我要做的事情都按照重要性排着队。
先把我的“南海大计划”完成,如果还有几年,再做别的重要的事。今年还有两本中文的书,本来也不准备出,后来一个老朋友去世,我想搞不好我也跑掉了,所以就出了。
怎么说呢,要叫我做的事我不想做,我就不客气了,是不会做的。
新京报:所以时间对您来讲,是很宝贵的。
汪品先:我觉得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文章,都是60岁以后完成的。所以我开玩笑讲,人家是博士后,我是院士后。
像地球科学、宏观生物学,眼界和经历很重要,你没见过这个东西,怎么会理解?积累多了以后,自然会有很多联想,这恰恰就是年纪大的人的长处。
新京报:以后会把重心放在哪里?
汪品先:我自己还想做一些人文方面的事。我这次随船带的是一个日本华人写的中国史,来北京带了林语堂的《苏东坡传》,这都是为后面写东西做准备。
我总觉得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很宝贵,想把它记录下来。明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,我也想写点东西,有些问题需要继续思考。
新京报:未来还会再进行深海下潜吗?
汪品先:不知道。船长给我讲,等到他们1万米的(深潜器)造好后,让我再去,我说我不知道那时候人在哪里。
我更喜欢让我后面的时间自由一点,我在推中国深海研究进入世界前沿,我自己在做,也希望一些年轻人能够去做。
新京报记者 王俊 倪伟